何谓中产阶级,还是要学上海男人 | 冰川观察
对西方文明长达几代人的习得,使他们的眼光更多向外看,眼界更为开阔,更为洋派,于是在衣食住行,言行举止,待人接物上,上海人已经从与原来跟我们一样油腻,变得不那么油腻了。
1933年,年过50,定居上海已经6年的鲁迅,写了一篇《上海的少女》,文章开头是这样的——
“在上海生活,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。如果一身旧衣服,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,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,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。
所以,有些人宁可居斗室,喂臭虫,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,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。”
很长时间,这两段话是全国人民嘲笑上海人的“官方”的“合法”的依据。尤其把洋服裤子压在枕头底下保持折痕的棱角,更是我在四川乡下上中学时,就熟悉了的,奇了怪了的。
“上海小男人”给几代全国人的印象是:洋派,浑身上下搞得干干净净,有些女性化,里外不一,斤斤计较,抠门儿。
▲海派清口相声演员周立波
这种派头,既与传统的底层中国人面目粗旷、手脚老茧、肤色黝黑、浑身汗臭完全不同,也与传统士绅儒雅飘逸、诚意正心、心怀天下的想象大异其趣。他们就是一个异类。在一些年份的春晚,但凡出现上海男人的形象,人设的底本,无非是鲁迅这几句话的变种。
但最近这些年,被描绘得像小丑一样的“上海小男人”,逐渐淡出舆论,在很多话语里,对“上海小男人”,倒是生出赞许。有些北方的朋友眼见周遭的浮夸不实,便会感叹,要是交给上海人做就好了。
这种舆论反转,其实伴随着中国各地次第迈入商品经济时代,越来越多人搬进城里。当一个人从村民变为市民,时间久了,就会明白“上海小男人”的那些精致,自有他的道理。
而作家冯唐的“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”一文,从社会心理上,正当其时,粗鄙地呼应了这种要求精致化的潜在诉求。可以说,这篇文章在10年前发,没有多少人会去议论和回骂,20年前发出,更加不会有人有任何触动。
▲冯唐微博截图
中国社会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遍地“油腻的中年猥琐男”,他们想精致一些,却无从入手的当口。而这些“油腻的中年猥琐男”,说白了就是中国城市中产阶级的别名。
如何划分中产阶级,在中国一直争论不休,没有一定之论,但通过每年出国旅游的人数,拥挤不堪的车流,在欧洲抢购奢侈品,在美加澳哄抬房价的热潮,保守估计大概应该有两亿人之多。这个规模,大概与英法德人口之和相当。大象突然闯进瓷器店,这在全球财富史上是绝无仅有。
但考察中国中产阶级这头大象的来历,就会发现,至少四分之三以上,来自贫瘠的农村或凋敝的小城镇,生活如蚁蝼一般,他们通过上大学,做生意或持有某种高收入的技能,成了城里有体面职业,衣食无忧,有房有车的阶层。
中产阶级的第一个标签当然是经济能力。但中国的中产阶级,只是在经济意义上成为了中产阶级。他们在生活方式,思考能力上,仍然拖带着长长的贫困生活的身影——一个穷人。
忽然有钱,他会想方设法满足自己所有被亏欠的欲望。
第一个是吃。一日三餐尤嫌不足,夜宵,隔三差五的聚餐豪饮,变着花样地吃,以把自己命名为“吃货”而洋洋自得,最后自己很快像气球一样吹起来,吊着一个大肚子晃来晃去而懊恼不已。
一定意义上,这是情有可原的,实际上,中国人能够普遍地吃饱肚子,敞开肚子吃,也才20来年时间。普遍地贪吃,是一种恶狠狠的补偿,是中国长期以来食物匮乏的表征。中产阶级率先以自己的嘴,报复了食物匮乏,直到满嘴油花,浑身是病,才想到养生问题。
第二是养生。养生其实也是吃,不过健康话语被纳入考虑。
城市中产阶级对“有机食品”的追逐和热情,固然有食品安全的考虑,但轻拍脑袋就会明白,“有机食品”与安全之间的距离,那是不可以道里计的。养生的另一个方向是饮茶。饮茶是个好习惯,但要把饮茶作成一种身份,必须升格为文化。而饮得引经据典,饮的就不是茶了。
第三,中产阶级也试图安放自己惶恐不安的精神。但是很不幸,能够安身立命的精神,并不唾手可得,简便的方式是,凭借中学时代积存的那点古文化功底走到传统里,研习国学和教义,穿对门襟,戴油腻腻的包浆手串,等等,总之是与上一代或自己的前半生相区隔。
第四,穿着打扮的变迁。转型最为成功,掸掉裤腿上的泥点子,这么说都是容易的。
这是对中国城市中产阶级的集体画像,极有可能引起一番愤怒,但事实就是如此。
如果有足够自信,应该承认“三代人才学会穿衣吃饭”“三代才能培养出贵族”并不是没有道理,一二十年前、二三十年前,有几个不是放牛娃?
一代人的时间,要学会中产阶级的那一整套做派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再说,在学习之中,无数的原地打转,无数的走样,无数的走上“邪路”,清爽不开,时间一长,也就“油腻”猥琐了。
与之相对照的是,上海的中年男人,就不显得那么油腻猥琐。这里我倒是愿意介绍两个普通的上海人。
一个是我以前的同事,中年人,在单位做着平凡的工作,兢兢业业,这不奇怪。但他总是保持着干净整洁的仪表,让人赏心悦目,他身体挺直,脸上总是微笑着,热心地帮助同事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。
另一个是居民小区的水电工。有一次家里电线短路,找到物业,先来了一个四川老乡,看了看,说要拆了厨房吊顶重新布线,我问拆了之后还能装上去吗,他说装不上去了,要重新买新的装修。我有些头大了。
过了一会,他的同事,一个中年上海人来了,仔细看了看,完全站在业主角度,尽量考虑从哪里走线才显得美观。穿线时,他轻轻拆开吊顶,穿好线,又重新合上,基本上没有损坏,最后按规定收了一点人工费。
我差点就老泪纵横了。
日常生活中,与普通上海中年男人打交道很多,普遍的感觉是外表整洁干净,虑事周全认真,做事规矩周到,日常交往,注意分寸。
当然,任何人都可以举出相反的例证,比如某些个上海中年男人非常油腻,简直是人渣,而某地某男就不油腻。不过这是另一个思维的话题了。
群像上的上海中年男人,并不让人觉得油腻,而有一种清爽感,一种持久的舒坦。其实所谓油腻,即是物理上的邋遢猥琐,蓬头垢面,又是交往上的粘带,沾上就拉扯不清,不分彼此。
相对于中国其他地方的人士,上海人的这种略微特殊的格调,无疑来自于长时间的浸淫于西方文明。
上海是中国内地最西化的城市。这座城市借助其与西方势力打交道的机会,在很长时间里,不仅成为最富足的城市,而且训练出一流的创造财富能力,也因此最早形成城市中产阶级。
对西方文明长达几代人的习得,使他们的眼光更多向外看,眼界更为开阔,更为洋派,于是在衣食住行,言行举止,待人接物上,上海人已经从与原来跟我们一样油腻,变得不那么油腻了。
中国城市中产阶级正在建立自己关于生活方式的规范,但财富来得太快,人数太多,冲撞很多,滑稽不少,但人们最终会发现,上海人的前车之辙,或许正是目下中国城市中产阶级要走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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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大刚
冰川思想库研究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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